书评《猴杯》对审美和内心体验发动了奇袭

马华作家张贵兴出生于马来西亚的婆罗洲。婆罗洲日头肥大，草木葳蕤，野物横行，蛮狠生长……在受此浸染的张贵兴的小说《猴杯》中，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精神世界，丝毫不逊于热带雨林中那些生物的野蛮。

《猴杯》书影

猴杯，即猪笼草。捕虫瓶里的汁液，清凉可口，猴子爱喝，故称猴杯。张贵兴在自序里解释。无处不在的猪笼草，在描绘瓶中满是婴尸的开篇，是震撼；在比喻子宫为盛满猎物的猪笼草瓶子，是罪恶；在手臂纹身猪笼草的家族复仇时，是长久积怨的爆发。

《猴杯》描写猪笼草吞噬婴尸的场景，鲜明生动，让人毛骨悚然。这部作品对我们的审美和内心体验发动了奇袭，读者也许要做好被冒犯和抵御的心理准备。

对于南洋风物的刻画，钟情者并非只有张贵兴。李永平、黄锦树、黎紫书等马华作家的作品都离不开对婆罗洲地理的记忆和讲述。可是，张贵兴的想象力和辞藻，带给人的感官刺激和震撼力是尤为冲撞的。张贵兴的行文，也像雨林生态，放纵恣意，纠缠交错，那些字词就像吸收了营养的猪笼草，没有节制地运转，吐露措手不及的情境，色调之浓郁，就是热带特色，见风就长，如日中天。

《猴杯》的时空背景位于二十世纪的马来西亚砂拉越，小说以雉为第一人称视角，寻找消失的妹妹丽为线索，回溯了以曾祖父为代表的殖民掠夺者在原始资本积累过程中犯下的罪行，入侵者与土著的对峙与拉锯，情欲深海的血债孽缘。热带雨林容纳进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战争和罪恶，将生命与情欲、文明和历史消化反刍，构筑了维持自身运转的生态系统。

这类主题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猴杯》之所以出色，首先归功于文笔。这是张贵兴着力绘制的婆罗洲异世界版图，雉的寻亲之旅神秘广阔，徘徊在幽深的迷宫，叙事不断脱逸，穿梭在往昔与当下，草蛇灰线，浮笔一点点展露。那些枝蔓的文体所描摹的纷乱热带雨林气象，企图触及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景物或场景还原，而是潜意识的心底埋藏的欲望，某些呼之欲出的真实和人心难以抑制的躁动。

小说中充斥着大量异质经验，热带雨林中陌生而密集的动植物扑面而来，读者一瞬间淹没在陌生的环境之中。张贵兴将嗅觉、听觉、视觉反刍，疏通他和这片野地的血脉，用强势的文字划出自我语言的范围。他善用鸟虫灵兽、异域植物作比，颠倒人与兽的本体喻体位置，奇花异草像赤道卵巢烘烤的顽种，小河中的石块像人胆猪心，而人或红褐如果蝠或枯黄如稻杆。同时，他运用似赋似诗似词的长句仿拟热带雨林的枝叶繁茂、遮天蔽日，让人在大段的修辞、对偶、排列的长句中迷失阅读的视线。

在《猴杯》中，我能看到作家的野心。当今华文写作困锁在特定族群的语言之中，方言母语也会在强势语言中哀嚎，在国文里抽搐。

张贵兴还说，人们说什么象征主义，全是胡说。或许阅读他，要提醒自己时刻看山还是山。